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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列车
信息来源:文联张鲁文 日期:2017-12-20 12:46:48 【字号: 】 编辑:文联张鲁文

我以十六岁的名义向你保证,我真的想坐火车,去西边赴约。

我站在木镇火车站的站牌下,握着一纸地址,在等待火车的到来。我似乎在那块写着“木镇西”的水泥站牌下,一站就是十六年,直到那场事故发生,才发现自己快站成一棵树了。

听说木镇很古老,青石巷的老街,苔藓绿的马头墙,松木板的店铺门,或许可以作证。我就读的木镇中学就是在清朝教堂上建起的,每当那个残存的葱头顶的钟楼钟声当当敲响时,我和伙伴们就会从半截门楼里涌进或漫出,把旧时的经堂冲得东倒西歪。木镇火车站是一个拴在镇西的小站,三层水泥小楼、一间扳道房、一块大货场,就像标在数条不知伸向何处的铁轨上生锈的逗号,而站边的油菜地里,一幢幢楼房正在喜人地长出,据说那里将诞生一个叫凤苑的住宅区。

小时候,每每黄昏,我喜欢站在那块水泥站牌下,看一列绿色的火车驶过,停留片刻,甩下几条沙丁鱼般的人儿呼啸而去;看一列黑皮的火车,满载矿石喘着粗气停下,把大块大块的石头堆在货场上。那时,火车的鸣笛声让小镇不时热闹起来,我会仰着通红的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绿色的龙卷风卷向我向往的地方。可好多年过去了,水泥站牌矮下去了,绿色的客车渐渐不再在这儿停留了,而一些货车瘫软在货场上不动了。

我喜欢绿色,喜欢火车的那种绿,喜欢邮筒的那种绿。就在这个早晨,天麻麻亮儿,我向镇邮局前那个锈迹斑斑的邮筒里投出了一封信,同时还为一个小男孩投进了寄往远方打工父母的信。那个小男孩费力地踮着脚,可总够不着邮筒的鸭嘴,我就帮他把信塞进去了。信儿落入邮筒,嘭地一声就没了消息。我的信是寄给西边一个女孩的,我要告诉她我将赴约而去。寄完信后,我走到火车站的站牌下,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忽然看见一列黑皮的火车冲来,碾过铁轨上一个女子的身体,像失去控制的野马冲入货场的矿堆。在我的惊呼声中,一片黑色剧烈地抖动之后,墨汁便泼满我的眼睛,我没有看见红色及其它。

于是好久没有传过的消息传开了。在木镇中学高音喇叭唱响《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声中,镇上的人匆匆跑来,在车站集合。他们喜欢观望一些死亡的场面,比如,就在那儿多年前火车曾撞飞过一头牛,那让镇上津津乐道了好几天。而这时,我在弥漫着焦硝油的气味中,焦躁地走来走去,看着铁轨旁一摊血污像鲜艳的旗帜飘扬。围观的人嘘唏不已。不一会儿,死者的身份弄清楚了,她叫章爱华,木镇东正街章家的二丫头。她的脸涂脂抹粉,像只狐狸,她的身旁散落一只坤包,里面逃出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电话簿、眉笔、避孕药,还有一张身份证,上面的照片属于章爱华,而名字却叫章茜。有人说,早就听说章家的二丫头在西边的城市里做难以言喻的事,很少回木镇,这次她是在一个星期前回家的,回家后整天抱着一只黄毛的小狗满街遛达,可没想到就这么死了。于是,观众们开始了悲天悯人或自以为是的议论。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得眉飞色舞,而中心思想就是死者不合法的身份与死亡的关系,这比老师上课好懂多了。后来,就在太阳红得就要破了时,一辆警车呼啸而来。

我和这个事故没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火车向西。

听说这场故事跟扳道工老古有关,或者是因为扳道工老古扳错了道而酿成的。警察找到老古讯问,这使得近乎被人遗忘的老古一时间成为小镇的新闻人物。我知道老古和火车站一样老了,在我出世之前就已经沉默地存在了。在我的印象中,扳道房很孤单地站在离水泥站牌数百米处,老古常常站在那间小屋的窗前,凝视着前方的信号灯。老古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整天穿着掉色的工装,皱着黑脸,萎缩在屋内,像只灰鼠。他的耳朵长得肥厚,但耳背得却像个聋子。听人说,老古曾经风光过,那时他是木镇火车站年轻的扳道工人,神气地拎着光芒四射的号志灯走在木镇乡下人的眼前,那时铁轨、号志灯和矿工头顶的矿灯、建筑工人的安全帽一样,都是人们羡慕和赞美的对象。那时,老古晃着号志灯和镇上的一些女子发生着风流韵事。可现在老古老了,头秃了。老古不爱说话,却喜欢把孩子拉到扳道房里,向他们展示一沓地图,并指点着地图上的地名发表演讲,说到激动时,皱纹交错的脸上就会泛出红光,眼睛会莫名其妙地亮起来。可我们这些孩子显然没有兴趣和耐心听他说话,听不到半会儿就会逃开,后来干脆一见他就跑。镇上人说:啧啧!老古,一个孤老,一个人守在道口上,没人陪他说说话,挺可怜的!

……七月、八月、九月,到了九月我就要退休回家了,可没想到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我真该死呀!我在这铁路上干了四十多年了,没有扳错过一次道,好多年都是站里的先进工作者,这个,你们可以去看看那些奖状呀!以前,一天有八个班次的客车打这儿过,货车来来往往,我都没有扳错过道!可现在一天只有一个班次的客车经过了,我竟扳错了道!我老了,糊涂了!我扳了一辈子道,怎么会扳错道儿呢?老古说这话时,嘴里好像有股机油味儿。

……我真的没有喝酒呀!我一辈子都不喝酒的,只在铁道边捡些酒瓶子、饮料瓶子卖。那女子我真的不认识她呀!我一辈子没结过婚,一辈子没和女人有过关系,一辈子没干过坏事。老早前我刚到这儿上班,在铁道边捡过一个钱包,里面有张火车票,还有一个陌生女人的照片,我就对镇上人说那是我老婆……我干了一辈子扳道工,可还没有坐过火车呢!我真想坐着火车到西边去……我真的没想到火车会把那个女子压死了!老古说话时泪流满面,显然那不是为死者甚至不是为那场车祸而流的。

……昨天晚上,我没干什么呀,只在车站旁边的空地上看了一场戏。从西边来的百凤歌舞团,在空地上搭了个帐篷,不停地敲鼓,咚咚咚的,听得人心欢欢乱跳。对面工地上的工人笑嘻嘻地挤进帐篷里,我也花了二十块钱跟着进去了。帐篷里先是有人唱歌,然后是女子跳舞,跳着跳着台下就有人起哄,就有人喊:脱呀,老子是来看脱衣舞的!后来那些女子越跳身上的衣服就越少,像蛇蜕皮一样,最后就一丝不挂地在台上扭来扭去了。台下的人不再喊了,而是叫了,我身边有个光头的农民工叫着叫着就呜呜地哭了……对了,警察同志,看那种戏不违法吧?看完戏后我就回扳道房睡觉了。早上我看见枕头边的小闹钟时针被昨晚的鼓声震乱了,我慌忙起来去扳道。这不,这一扳就出事了!老古说这些话时竟有些亢奋,脸上浮现出铁锈般的红色来。

后来警察去了扳道房,那间砖房大约十平方米,墙上的白石灰已经剥落,张贴的奖状和一张女子的照片已经泛黄,却让一根铁钉牢牢地挂住了号志灯。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摆放着小黑白电视机,一叠厚沓沓的地图则是破旧的收藏品。桌后一张铁丝床,床头紧靠衣柜,衣柜里空空荡荡地挂着几件衣服,整个小屋简陋而破败。

火车提速了,绿皮客车将不会在这儿停留了,这儿也将不需要扳道工了。也许这间扳道房要和老古一起退休了。可谁会想到,老古在退休之前却被警察带走了。不知那些警察是不是把他带到西边的城市里去了。

没想到木镇中学的毕老师会找到警察投案自首,说那女子是他谋杀的。

毕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他爱抽烟、写诗和刮胡子,他从不在我们作文本上找错别字,这和别的老师有些不一样,别的老师喜欢以挖金矿的态度寻找学生的错别字。毕老师写诗说:铁路/两条平行线在谋杀一个终点。他常常在自习课上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滋滋滋的,像收割秋天的荒草。据说那个喜欢张着小嘴呼叫的电动剃须刀是他前女友章爱华送给他的,那时,不叫章茜的章爱华刚从卫校毕业,分配到镇卫生所当护士,正和毕老师谈恋爱,是镇上让人羡慕的一对儿。可后来毕老师和章茜分手了。这是个老套的故事,远没有我同学们的爱情来得精彩。那天毕老师是在批改完最后一名学生作业后找到警察自首的,他说——

……你问我和她是什么关系?那是个油菜花开的季节,蜜蜂忙着从一棵油菜到另一棵油菜搬运香气。就在多年前,就在那个季节,我和章爱华常常在黄昏走在火车站的铁轨上。那时铁轨冲开零乱的阳光,消失在西边的某处,一些蜜蜂含着金色飞来飞去,嘤嘤嗡嗡(说到这儿警察生气了,叱他道:别说废话!说要紧的!毕老师怔了一会儿,继续说话)。章爱华扎着马尾小辫子,喜欢一跳一跳地在枕木上蹦着,而我常常爱伏在铁轨上听一阵隆隆的声音从远处而来,愈来愈近,然后在火车逼近时跳开。当然这是以前的事儿了(毕老师在说这段话时,警察不耐烦的情绪更强了,但毕老师不顾别人的反应,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这和他的教学习惯一样,任何一个学生的小动作都不能打断他一气呵成的课堂教学)。

……你问我为什么谋杀她?因为我爱她,也恨她!第一次遇见章爱华是在那个早晨。那个时候我又开始失眠了。我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常常该睡觉时睡不着,神经固执地强撑着,一点儿也不向睡神妥协。那天我去镇卫生所买安眠药,在弥漫药味的白房子里看见了章爱华。她戴着白口罩,穿着白衣服,但眉上方的一颗黑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飞来飞去的蝴蝶。那年元旦,镇卫生所和我们学校一起搞联欢,那是镇团委组织的活动,有些拉郎配的意思。晚会上,一个女护士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黄毛线上衣,袅袅娜娜地跳起现代舞,眼神顾盼,身材凹凸,舞姿狂热,辫子甩动就像摆动的松树枝。看着看着我心里就有了一团火,那团火让我惊慌又让我兴奋,我惊讶地发现她就是给我安眠药的护士。于是我没有辜负镇团委的希望,在镇卫生所前的雪地里等了半个月,终于将护士章爱华逮住了。又半个月,她住进了我的单身宿舍,并治好了我的失眠症。你们说我能不爱她吗?章爱华不愿在镇上一直呆下去,她觉得西边城市的春天比木镇来得早,她不知从哪儿认识了一个叔叔,并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调到市郊的精神病院去了。那段日子章爱华偶尔还回到木镇,和我温习温习感情及其它功课,可一年后她就再无音讯。

……你问我是怎样杀死她的?很简单。一周前,章爱华,不,章茜回来了。我就要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可她总缠着我。昨天我和她又来到车站铁轨的油菜地里,油菜的香气薰得我头晕脑胀。不远处一个叫百凤歌舞团的帐篷里,鼓擂得正欢,男人的狼嚎声一波一波的,让人心烦。章茜喋喋不休地说,说她并不想和我干什么,只是想和我坐下来说说话。我承认章茜比以前的章爱华更漂亮了,可我一想到她躺在一些男人怀里学猫叫的样子,心里就揪得慌,恨不得把她撕碎。后来我终于实施了我的谋杀计划,我把融化着安眠药的可乐递给章茜。章茜话说得太多,就一口喝下睡熟了。我知道一列西去的火车会在早晨过来,我就把她搬到铁轨上,逃开了。当时那个帐篷就跟溃烂的桃林似的,这也是我杀人的理由(毕老师说这话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那种眼神在课堂上是不可能见到的)。

毕老师像完成答卷似的,完美地回答完警察的提问。毕老师的话应该是可信的。据说那可乐中的安眠药就是多年前爱华给他留下的。据说有人看见他在搬动章茜时动作吃力笨拙,就像刚出道的搬运工。也许是因为没有经验或者慌张,他把章茜放错了轨道,这不能不说是个失误,这使他的成绩不能得到满分。但我还是不能相信毕老师那习惯于夹香烟和粉笔的手指也会杀人。

事故后第七天,章茜的密友带着一封遗书从外地回到了木镇。闺中密友的名字叫章楠,她已经是西边城市的红粉领袖了,她汇回木镇的钱让她的哥哥盖起了楼房,过上了幸福生活。她带回的那封遗书经警方验证确系章茜所为。章茜在遗书中言简意赅地说,她要回木镇火车站卧轨自杀。那个叫章楠的女子在我的女同学中有着较高的知名度,可与当下某些歌星相媲美。她在回答警察问题时,一副懒洋洋、半嘲半讽的样子,很让人气愤。她对章茜的自杀原因是这样分析的——

……小茜傻呀!一个在夜总会做小姐的图什么?当然,也不只是小姐,其它职业的也是,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嘛!小茜傻呀,她竟然相信男人,竟然想在金盆洗手后回木镇办一家幼儿园。小茜刚做小姐时还是能放得开收得拢的,挺讨客人欢心的。可没过一年她就跟钱公子好上了。钱公子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三十多岁没找老婆,整天在夜总会里混,是个花花公子。说钱公子是老板级的人物那是高说了,其实他的公司只有三五条枪而已。那会儿小茜整天说梦话,说钱公子喜欢她,说钱公子外表混不啦叽,其实柔弱得很,曾在事后趴在她怀里哭得像个吃奶的孩子,她说她有信心让钱公子改邪归正。小茜飞蛾扑火去拯救钱公子了。后来钱公子让小茜去他公司上班,两人不明不白地同居了。我说不明不白,是说他俩的关系既不像过日子的夫妻,又不像老板养情人,那种关系恐怕连小茜都没弄明白。后来小茜怀孕了,避孕是个常识问题,小茜却勇往直前地怀孕了。小茜连续怀了两次孕,都在钱公子的软磨硬缠下打掉了。钱公子说他事业未成,还不想要孩子。其实这只是个借口,可小茜不明白,或者她根本不愿承认自己看破了这一层。

……小茜傻呀!她第三次怀孕又去打胎了。这次钱公子原形毕露,当他得知小茜又一次怀孕时,就狠狠地甩了小茜一巴掌,指着跌倒在沙发上的小茜说:臭女人,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良家妇女?你胡搅蛮缠,不就是想让老子跟你结婚吗?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也配?你顶多只能做个情人!当时小茜哭了。等我赶到她那儿时,她已经哭得缩成一团,整个人都抽筋了。第二天小茜就去医院打胎了,医生说如果再打胎她就不能生孩子了。她傻呀,她被钱公子耍了,她被自己较劲的脾气耍了!

……小茜傻呀!她不该用水果刀把钱公子捅了,不该在捅了钱公子后想自杀呀!其实报复男人的方式多着呢,我一个姐妹就是以合法的检举方式把一个当官的相好弄进了牢里,另一个姐妹则让黑道上的兄弟把一个男人大腿根里那玩意儿给切下来了。其实小茜也没干啥,只是用水果刀捅了钱公子两下,钱公子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没事了,他还跟我说他对不起小茜,他不会追究那事儿的。可小茜早吓得逃回了木镇,以为自己杀了人就想自杀了。当然,这也可能和她不能再怀孕有点关系。这在她遗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呢!小茜太傻了,她怎么会想到自杀呢?大不了不回木镇办什么幼儿园嘛!

章楠的身份虽然令人不耻,但她说的话显然有道理,不像一些千篇一律又破绽百出的新闻。我一个堂伯在小镇文化站写了一辈子的新闻,他在自己六十大寿时感叹说:他一辈子没说过一句自己的话。这样看来,受人尊重的堂伯应该向章楠学习。可我应该向谁学习呢?也许西行可以给我一个答案。

这场事故耽误了我西行的日程,但我还是成行了。

在坐上火车之前,我听街上的人说那个案件已被警察侦破,章爱华或章茜死于车站旁建筑工地上的一位工人之手。那天晚上,那位建筑工在看完百凤歌舞团的演出之后,看见一个女子躺在铁轨上,便遏制不住激情欲图谋不轨,在遭到女子奋力反抗时,他便用给木镇添砖加瓦的手掐死了她。听说那位建筑工人来自很远的乡下,年轻,木讷,害羞,无不良嗜好,喜欢剃光头。

我坐着火车抵达西边城市时,天已黄昏。我按照那个女孩约定的地址满大街地找,可找了三个多小时,走了十几条街,问了数十人,仍一无所获。那纸条上的地址,街区是有的,门牌号码却始终找不着。夜深了,我一个人走在西边的城市里,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就是一列绿色的火车在黑夜深处呼啸,于是一阵心悸,似乎列车那种奔驰的颤动来自我的内心。那一刻,我想我大约是真的长大了。

那个让我西行赴约的女孩留下的地址是:朱雀街113号,那个地方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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